鲁迅的作品给文学界带来哪些影响?
如果要评价鲁迅的文学成就,确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所说的困难,倒不
是对鲁迅的文学成就的性质上的判断。说鲁迅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人,这一点
大概不会有太多的疑问。我以为,这倒不是因为鲁迅写得特别好,而是因为其他
人写得特别糟。 问题在于,他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主要是通过哪些文字
表现出来。我不认为是他的杂文,当然,更不会是他的书信和日记(大概只有白
痴才会将他的书信和日记当作文学作品来读)。稍微有一点点文化的人,也许都
会知道,鲁迅之所以作为文学家,主要是因为他的小说(还有他的一本叫做《野
草》的散文诗集)。
对于鲁迅来说,他的“国民性批判”的观念无异于一把双刃剑。它既是鲁...全部
如果要评价鲁迅的文学成就,确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所说的困难,倒不
是对鲁迅的文学成就的性质上的判断。说鲁迅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人,这一点
大概不会有太多的疑问。我以为,这倒不是因为鲁迅写得特别好,而是因为其他
人写得特别糟。
问题在于,他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主要是通过哪些文字
表现出来。我不认为是他的杂文,当然,更不会是他的书信和日记(大概只有白
痴才会将他的书信和日记当作文学作品来读)。稍微有一点点文化的人,也许都
会知道,鲁迅之所以作为文学家,主要是因为他的小说(还有他的一本叫做《野
草》的散文诗集)。
对于鲁迅来说,他的“国民性批判”的观念无异于一把双刃剑。它既是鲁迅
思想中最深刻的和最有活力的部分,同时又是其局限性所在。具体表现在小说写
作方面,因为常常过于拘泥于“国民性批判”的观念,以致其小说的艺术空间显
得极其狭隘,主题和表现手段方面也常常过于单调、呆板。
我们固然可以找到种
种客观上的理由为鲁迅辩护,但他在艺术上的缺陷也是事实。隐瞒这些事实并不
能给鲁迅带来更多的好处。
被视为鲁迅最高文学成就的代表之作的《阿Q正传》,在艺术上的问题就不
少。
这是他最有影响的作品,却未必是最好的作品。《阿Q正传》在艺术上过于
单薄、粗糙,有时我感到很惋惜--这么好的一个题材给写糟了!而且败笔甚多,
比如它的结尾,写到阿Q赴死时看到围观群众的眼睛的一段,显然是最生硬做作
的段落。
过于明显、直露的观念化的痕迹,在风格上也极不协调。这是一处在艺
术上不可原谅的严重败笔。而“鲁学家”们却以为此处大有深意。
被许多当代知识分子捧得很高的《孤独者》,则写得太做作,主人公魏连殳
的形象生硬,苍白,毫无生命力可言,大约是刻意模仿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结
果。
只是依靠了一点激情才勉强成篇,也因此吸引了当代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
就喜欢这类情绪夸张的东西。
《在酒楼上》勉强像个小说的样子,结构和气氛都处理得很协调。但它仍显
得文人气太重,精心的气氛营造和谋篇,再加上一点儿感伤的情绪。
也正因为如
此,它获得了当代知识分子的喝彩。
《伤逝》中只有几个抒情性的片段还可以给中学生们看看,而其主要情节--
爱情,则写得枯燥乏味,既无激情,也无想象力。这倒与他本人的情感生活很相
近。
《肥皂》、《高老夫子》等讽刺性的作品远不如他的杂文来得精彩。
《一件小事》、《弟兄》之类,幼稚得可笑,几近乎无聊。
《狂人日记》作为一篇思想随笔,倒是相当不错的。但作为一部小说,则实
在有失水准。
《示众》虽是一个小小的片段,但可见作者叙述上的功力不凡。可惜这样的
功力用得不是地方,《阿Q正传》若能写到这种程度,可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了。
《风波》、《祝福》诸篇也都算得上是佳作。
《药》如果没有那个画蛇添足的花环的话,倒也不失为一部杰作。
在鲁迅的《呐喊》和《彷徨》两个集子中,最精彩的要数《孔乙己》了。《
孔乙己》可以说达到了短篇小说所要求的完美的境界。
简洁,精致,又让人回味
无穷。
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看,《故事新编》比《呐喊》、《彷徨》要精彩得多,成
功得多。在《故事新编》中,鲁迅作为小说家的才能在这里发挥得最充分。但这
一点是“鲁学家”们所不愿意承认的。
因为《故事新编》没有《呐喊》、《彷徨
》中的那样多的“深刻”思想。一位“鲁学家”无论他有多么愚蠢,但只要掌握
了所谓“国民性批判”这一法宝,就能把握《呐喊》、《彷徨》以及鲁迅的杂文,
但这件法宝用来解释《故事新编》或《野草》这样的艺术性较强的作品时,就不
那么灵便了。
《铸剑》像《孔乙己》一样,是一篇可称得上“完美”的作品。既然是“完
美”,我就没必要多说什么了。
《补天》一篇极富想象力,但用力过猛。前后两个部分分开来看,都写得很
不错,但放在一起就不协调了。
《奔月》、《理水》、《采薇》诸篇,同样充满了非凡的想象力和机智的讽
喻性。
鲁迅不曾写过长篇小说,这一直是“鲁学家”们的一块心病,谈起此事来,
多少总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其实,一位作家是否写过长篇小说,是无关紧要的。
但有好事之徒非得找出一点相关的谈资不可。他们热中于谈论鲁迅的那个子虚乌
有的长篇小说计划,而且为这个计划没有实现而深表遗憾。他们还为鲁迅设计了
一个极其可笑的托词--因为“战斗”的繁忙,无暇经营长篇巨制,云云。
也许
鲁迅确实有过这么一个写作计划,但即便如此也于事无补。在我看来,鲁迅对世
界的理解比较单一、狭隘,他不是那种无论什么都去经验、都能包容的人。他的
写作方式也根本不适合写篇幅太长,内容太宽泛的东西。
倘若勉强写了出来,肯
定也是十分枯燥乏味的货色。然而鲁迅没有做蠢事。这倒可以看出鲁迅本人不凡
的艺术判断力。他的“门徒”们则不行。
至于《野草》,无疑是现代汉语文学中最为灿烂的艺术之花。
但由于它提供
给“鲁学家”所要求的社会学阐释的可能性最小,而且也没有多少特别神圣的思
想值得夸耀。因此,“鲁学家”对它的反应也就最迟钝。即使谈到它,往往也不
得要领。
《野草》展示了鲁迅内心世界丰富和复杂的一面,也是更真实的一面。
因为
他的痛苦和矛盾,使我感到他是真实的和可亲近的。而《野草》之后,鲁迅自欺
欺人地相信自己找到了摆脱内心矛盾的途径,他的写作反而失去了应有的魅力。
6
无论如何,鲁迅是现代中国最具影响文化现象之一。
从他的身上,我们可以
看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乃至全体国民)的灵魂的真实面貌。从这个意义上说,
鲁迅确实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也是现代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或者
还可以说是“民族魂”。
鲁迅曾经这样说过:
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
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现在,也可以套用这个说法来谈论现代中国的文人:中国文人可以骂孔夫子,
骂老庄,骂耶稣,骂佛陀,骂耶和华,而不可以骂鲁迅。
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
文人的大半--也许是全部。作家韩东很早就发现了知识分子的这一诡异的逻辑。
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现象,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常常是些很有造反精神的人,
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一见到鲁迅,膝盖就发软,支持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
他
们似乎更习惯于跪着研究鲁迅。“鲁学”也成了当代中国学术界的一座最顽固的
学术“堡垒”。
从某种程度上说,鲁迅的形象满足了中国读书人的一贯心理:读书和文章可
以成就救国济世的大功业。
读书人更乐意首先将自己的事业纳入民族国家大业之
中,至于知识、科学、真理之类,倒在其次。或者也可以说,读书人按照自己的
心理需求改造和虚构了鲁迅的形象。另一方面,鲁迅的激进主义外表对于现代中
国知识分子也有着巨大的魅力。
激进主义迎合了现代知识分子急功近利的想法,
凡事总想一揽子解决。激进主义也满足了知识分子排解内心焦虑和现实生存压力
的心理。这也是五四启蒙运动中的激进主义一面被过分夸张的一个原因。
“启蒙”,意味着理性之光对任何被掩蔽的、神秘化的事物的“照亮”。
“
历来启蒙的目的都是使人们摆脱恐惧,成为主人。”(霍克海默、阿多尔诺:《
启蒙的辩证法》)启蒙精神有时是一种勇气,一种敢于破除任何精神魔法的勇气。
但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依然没有摆脱对“魔法”的迷恋,“造神”是他们所热
衷的事业之一。
从中我们也能看到知识分子的原始面貌的一个方面:知识分子的
原始身分之一即是国家巫师(祭司)。他们将任何属于民族国家和文化精神范畴
的事物抽象出来,并加以神秘化。而这些神秘化了的事物一旦与权力结合在一起,
就成为人民精神恐惧的根源。
五四启蒙运动在文化上是一场“偶像破坏”(即如鲁迅所说的--“轨道破
坏”)运动。而五四之后,“五四精神”日渐衰减,精神界即开始了各种各样的
文化“造神”运动。知识分子在不断制造对各种各样的精神偶像的虔敬和恐惧,
而“造神”的恶果最终却不得不首先由知识分子自己咽下。
整个20世纪的中国
文化精神的历史差不多就是“启蒙”与“造神”的循环。而鲁迅则始终是一尊不
倒的大“神”。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界发动了新一轮的文化“造神运动”。这个封
为“泰斗”,那个封为“大师”,另一个则封为“巨匠”,等等。
现代文化的圣
殿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神祗,各种“新神”和“旧神”。一座座新的牌位,一尊
尊新的偶像,让我们看到了一份全新的“文化封神榜”:王国维、辜鸿铭、胡适、
蔡元培、陈寅恪、熊十力、冯友兰、林语堂、钱锺书、顾准……本来很是凋零的
现代思想文化界,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一派群星灿烂的景象。
文学界的新老“
大师”就更是不胜其数。反正是神比人多。
新的文化“孙大圣”们各自将自己心目中的“圣人”圈进神圣的光圈,让人
无法走近。任何怀有别样的目的的接近者,都有被“妖魔化”的危险。
而活着人
的精神生存的空间则变得越来越逼仄,精神生活的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窒闷,始终
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烂的、像停尸房里一般的气息。我们在这种精神空气中生
活得太久了!
。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