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白银资本》正在看一本《白银
楼主明鉴:
在第一章的导论中,作者弗兰克表示《白银资本》一书旨在证明是“世界创造了欧洲”而非“以后者为中心组建了世界”。作者希望扭转某种偏见,动机和初衷是好的,但很不幸,该书的很多提法也相当偏颇,小兵且试举导论中的几例:
“虽然历史证据是十分重要的,但是我主要不是用新的证据来挑战公认的证据,而是要用一种更充分的人类中心的全球范式来对抗公认的欧洲中心范式”——作者破旧立新的勇气固然可嘉,但重构历史仅靠假设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历史属于客观实在而非头脑风暴。 尽管不同人可以对历史有不同的解读,但如此先入为主乃至画地为牢,用事先框定的理论范式去选择和甄别能够支持自身观点的论据(等于是挽个套秤苹果,...全部
楼主明鉴:
在第一章的导论中,作者弗兰克表示《白银资本》一书旨在证明是“世界创造了欧洲”而非“以后者为中心组建了世界”。作者希望扭转某种偏见,动机和初衷是好的,但很不幸,该书的很多提法也相当偏颇,小兵且试举导论中的几例:
“虽然历史证据是十分重要的,但是我主要不是用新的证据来挑战公认的证据,而是要用一种更充分的人类中心的全球范式来对抗公认的欧洲中心范式”——作者破旧立新的勇气固然可嘉,但重构历史仅靠假设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历史属于客观实在而非头脑风暴。
尽管不同人可以对历史有不同的解读,但如此先入为主乃至画地为牢,用事先框定的理论范式去选择和甄别能够支持自身观点的论据(等于是挽个套秤苹果,不合不用),显然不够严谨。
“由此得出的一个推论是,欧洲不是靠自身的经济力量而兴起的,当然也不能归因于欧洲的理性、制度、创业精神、技术、地理”——这个推论的前半句是有道理的,但后面的说法却令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这等于否认了欧洲兴起的内在因素,而将之完全归结为外部世界的“提携”与“输血”,如此武断的观点显然缺乏足够说服力。
“欧洲的兴起也不主要是由于参与和利用了大西洋经济本身,甚至不主要是由于对美洲和加勒比海殖民地的直接剥削和非洲奴隶贸易。
本书将证明,欧洲是如何利用它从美洲获得的金钱强行分沾了亚洲的生产、市场和贸易的好处——简言之,从亚洲在世界经济中的支配地位中谋取好处。”——看完这段文字,小兵感觉作者似乎是在用自己的矛去攻自己的盾。
试问,如果没有“掠夺自美洲及从非洲贩奴中获取的大量金钱”,欧洲与亚洲开展贸易的原始资本又从何而来的?换言之,作者将支撑自己观点的必要前提当成了攻击的靶子,如此自相矛盾,着实令人费解。
“有意思的是,拜罗克依然断定:‘欧洲在16世纪就开始支配其他大陆了。
’当然,这不过是自19世纪中期起由马克思等人所表达的欧洲人的信条。”——马克思竟然也是“欧洲中心论”的始作俑者之一,这可真是令人惊异的论断。
为支持自己的上述观点,作者在后面引用了《共产党宣言》中的一段话——“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给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天地。
东印度和中国的市场、美洲的殖民化、对殖民地的贸以交换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空前高涨,因而使正在崩溃的封建社会内部的革命因素迅速发展”——这段文字乍看起来,的确给人一种感觉,即外部世界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为欧洲的兴起服务。
但实际上,马克思与恩格斯在此只是从历史的维度,承上启下的阐释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而非先入为主的向读者灌输所谓“欧洲中心论”。
正如马克思紧接着写到的那样:“现代资产阶级本身是一个长期发展过程的产物。
”小兵注意到,马克思有关“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论述虽不完美,但这并不影响其结论的历史价值。因为马克思提及“亚细亚生产方式”,首先是将之定位于“人类文明演进形态之一”后才展开论述的,而非据此去佐证“欧洲的中心地位”。
同时,马克思在东方学研究中坚持了他一贯的辩证观点——一方面肯定了这条文明道路有利于形成“超稳的社会形态”,另一方面则一针见血的指出东方专制主义所必然导致的“政治专制、经济停滞或倒退以及思想的保守”——应该讲,这些结论还是禁得住历史考验的。
类似断章取义式的理解,作者在书中还有很多,小兵就不一一列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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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从与亚洲的贸易中获得好处是毋庸置疑的,但请注意,欧洲并不是单纯的受益者,因为其同样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至为关键的作用,试举几例:
1、如果没有来自西方的大量白银(包括从日本套汇换来的部分),那么明朝中叶开始的“钱荒”还会持续下去(在明初以前,中国的海外贸易长期处于逆差,银钱外流严重),也就是说,“流通货币不足”仍将继续成为长期制约中国商品经济发展的“瓶颈”。
2、欧洲强大的购买力和旺盛的需求,引发了中国某些产业的蓬勃发展,由此才出现了市场拉动景气。弗兰克曾提到“输往欧洲的瓷器在数量上仅占16%,但都是优质产品,其价值高达中国瓷器出口的50%”。
3、马铃薯、烟草以及其他来自新世界的作物,弗兰克也承认“(这些作物)很重要……(使得)中国和整个亚洲由此造成的人口增长远比欧洲大得多。今天中国人吃的食物中有37%是源出于美洲的”——换言之,西方的探索活动带来了农业技术的跨洋交流,并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亚洲特别是中国人口的增长,而劳动力资源的丰富,至少在前工业化时代就意味着更高的产出和更低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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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明朝自郑和下西洋之后长达一个多世纪的“闭关锁国”政策,弗兰克表示质疑——“东南的海上贸易活动从来没有停止过。
非法贸易很快就与“日本人”(其实更多的是中国人)的海盗活动交织在一起,发展得十分兴旺,其交易量远远超过官方的“纳贡”贸易(Hall1991:238)——但问题在于,这样的说法是含混不清的。首先,这些非官方的走私贸易究竟有多么“兴旺”无据可查;其次,这些与“海盗活动交织在一起”的贸易活动,究其根本不过是造就了少数富甲一方的武装海商集团罢了。
而走私贸易和海盗劫掠给中央财政以及沿海地区所造成的巨大损失,却似乎无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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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说说“全球化”一词,这个概念在《白银资本》中实际上被作者泛化了,乃至成为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不易把握,或者讲很难实现历史断代的宽泛概念。
弗兰克的提法的确“新颖”,他在第二章开门见山的写道,“本书的主题是,自1500年以来就有一个全球世界经济及其世界范围的劳动分工和多边贸易。这种世界经济具有可以认定的自身的体系特征和动力,它在非洲一欧亚的根源可以上溯一千年。
甚至在欧洲十字军东征之前,这个世界政治经济的结构及其动力就推动着欧洲寻求通向经济上占支配地位的亚洲的途径”。
人类文明间的交往的确源远流长,但如果依照弗兰克的观点,不要说从1500年上溯一千年,就是追踪到更早的时候,我们依然可以找到更多类似的例子。
比如公元前2世纪贯通东西方的陆上丝绸之路,单就其悠久历史与深远影响而言,似乎称之为“上古全球化时代的最佳典范”也不为过吧?至于那些横跨几大洲的古代帝国的开创者(比如亚历山大大帝),嗯,他们似乎也很有资格得到“全球化先驱”的殊荣。
但问题在于,是否古代文明间交往便可被简单视之为“全球化”的发轫,换言之,“全球化的历史内涵”究竟是什么呢?实际上,小兵更倾向于支持“全球化是资本主义产物”这一观点。正因为资本主义拥有以前任何一种社会制度所不具备的强大扩张冲动,才使得各项生产要素在其触角的延伸过程中,最终实现了世界性的流动与配置。
但需要强调的是,早期的殖民扩张与十九世纪末的帝国主义瓜分世界都不应被看作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因为其行为主体仅限于极少数的西方国家,生产要素在宗主国与丧失主权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之间,基本上处于一种单向流动,而以“超经济掠夺”为主的行为方式,本身就是违背市场经济原则的。
同样道理,尽管那些古代帝国凭借军事霸权开疆拓土,并在客观上撒播了“文明火种”和促进了文明间交流,但也与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大相径庭。来自西方的白银的确是起到了流转全球的“润滑剂”作用,但如果说弗兰克书中的“全球化”,很大程度上就是指“西方从殖民地掠夺来金银,然后再运到东方购买廉价商品”的话,那这样的“劳动分工和多边贸易”未免有点强词夺理。
因为如果可以这样类比的话,岂不是意味着今天的贩毒活动和猖獗的索马里海盗,也要被算作推动全球化发展的“功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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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理性、制度、创业精神、技术、地理”一概斥之为“欧洲中心论”恐有些不妥。
为何欧洲人热衷于“探索活动(包括地理大发现和技术开发)”呢?其实答案恰恰就隐含在上面的几条因素内。反观当时以中国为代表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基本上还是自给自足的内闭型经济循环体。其突出特征之一,便是“舶来品”主要是为了满足统治阶层的奢侈享受,而民间海外贸易更多则处于非法的地下状态。
实际上,弗兰克也认识到东方国家之间基本上属于“内部贸易”,而“贫穷可怜”且无耻的欧洲人,直到从美洲等殖民地“偷窃、勒索到了钱”才“挤进去”。
那么这其实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东方的贸易体系依然是地区性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东方还相当排外(闭关锁国政策可不是中国的独创,朝鲜、日本以及某些亚洲内陆国家甚至比明清两朝干的还过火)——我们注意到,这一体系在地理大发现之前,基本没有与美洲和非洲大部发生直接联系,甚至与欧洲的联系也很零散,那么难道说上述都是没有人类文明存在的无人区,不应当被算入弗兰克所提到的“世界范围”吗?
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没有西方的地理大发现,东方的贸易体系恐怕还要继续日复一日的“内部循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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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由于小农经济的坚韧和其他一些因素(比如手工业技艺精湛、劳动力成本低),曾使得中国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对西方贸易呈现出一边倒的优势地位。
但对此小兵是有几点看法的:
1、正如我前面提到的那样,没有外部特别是西方的巨大购买力与市场容纳力,这种近乎单边的贸易形态是不可能长久维系的(万历年间畸形的经济繁荣便与之关系很大)。当然,我们也无须高抬或“感谢”西方的“慷慨大方”,因为当时欧洲之所以拿出真金白银来和中国做买卖,只不过是因为其尚无力征服中国这样的大块头,即无法将他们那套用于殖民地的超经济掠夺方式强加给前者罢了。
2、西方尽管在日用品生产上不敌东方特别是中国,但并不等于其所有商品都缺乏竞争力。但令西方人感到无奈的是,满脑子“天朝大国无所不包”思想,将西洋器物斥为“奇技淫巧”的中国封建王朝,对西方商品基本上持一种“玩物”的态度。
这种强大的无形贸易壁垒,难道就是弗兰克眼中的全球化吗?
3、随着17、18世纪西方殖民化步伐的迅速推进,尽管中国在东西方贸易中仍长期居于顺差地位,但实际上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正自觉不自觉的被逐渐拖入以西方为中心的全球贸易体系,而非顺序颠倒。
表现在于:
首先,(即便按弗兰克的时间段划分),1800年前西方从中国以外的殖民地获取的资源和商品,在数量和质量上已相当可观,其中很多还是与东方贸易(请注意是“贸易”而非掠夺)不可能弥补的。
比如在十九世纪以前,美洲殖民地就向欧洲宗主国市场提供了蔗糖、烟草、染料、木材、贵金属等重要商品(到18世纪后期,北美殖民地的船舶、棉花、生铁等商品畅销英国),非洲变成了奴隶(也即劳动力资源)的主要来源地,而亚洲的殖民地(特别是印度和东南亚)则成为了西方主要的香料产地。
换言之,几种日用品的高市场占有率,并不能代表中国在当时东西方贸易体系中的真实地位。而几种商品的跨国流动同样不能代表“全球化时代”的开始,当年古罗马帝国曾耗费巨资转口输入中国丝绸,以至造成自身严重的财政危机…但很显然,我们不可能将当时的汉朝或东方国家称之为“掌控了世界经济的中心”。
今天的中国若单就经济总量和出口额而言,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经济大国和“世界工厂”,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们就是把西方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全包下来,也仍然居于世界经济的低端链条。至少资本和技术上的优势,我们在明清时期就已逐步丧失。
其次,到18世纪中叶,尽管中国还处于封建盛世,但以中国为轴心的东亚朝贡体系(也即东亚经济文化圈),在西方几个世纪的剥离和侵蚀下已惨不忍睹——东南亚各岛国基本上被西方殖民者瓜分殆尽;而印度在17世纪就已经陷入内乱并不断招致外敌入寇,到1757年更是被英国夺走了最富庶的孟加拉;中亚诸汗国本就在亚洲处于落后地区,却从十六世纪便早早的开始衰败,更兼有沙俄等外部势力侵入,结果导致这一地区的萧条状态进一步加剧——可以说,从17世纪下半叶开始,在与西方的贸易中,中国已变成寥寥无几的尚可保有较完整主权的东方国家。
总之,如果弗兰克可以将中印称之为“经济中心”的话,那么小兵同样可以认定欧洲占据了类似的地位,更准确的说,“中印主宰了东方的贸易体系,而欧洲串联起了环绕世界的全球贸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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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到底,只要西方人能够摒弃优越心理,意识到“文明的多样化”足矣。
至于弗兰克希望打破“欧洲中心论”的偏见,尽管其初衷和动机都是好的,但却没有必要费尽心思的去论证亚洲特别是中印,在1500-1800年间属于“世界的经济中心”(尤其是在16-17世纪,欧洲部分先进国家的社会经济包括科学技术的发展水平已然超越各东方古国)……这样的头衔我们实在承受不起,因为那只会让人们的认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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