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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在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
然而一切西湖胜迹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有个叫作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便化作女人来报恩,嫁给了许仙;青蛇化作丫鬟,也跟着。 一个和尚,法海禅师,得道的禅师,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凡讨妖怪做老婆的人,脸上就有妖气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全部
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在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
然而一切西湖胜迹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有个叫作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便化作女人来报恩,嫁给了许仙;青蛇化作丫鬟,也跟着。
一个和尚,法海禅师,得道的禅师,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凡讨妖怪做老婆的人,脸上就有妖气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是就“水满金山”。我的祖母讲起来还要有趣得多,大约是出于一部弹词叫作《义妖传》里的,但我没有看过这部书,所以也不知道“许仙”“法海”究竟是否这样写。
总而言之,白蛇娘娘终于上了法海的计策,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钵盂埋在地里,上面还造起了一座镇压的塔来,这就是雷峰塔。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如“白状元祭塔”之类,但我现在都忘记了。
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
后来我长大了,到杭州,看见这破破烂烂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来我看看书,说杭州人又叫这塔作保叔塔,其实应该写作“保亻叔塔”,是钱王的儿子造的。那么,里面当然没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
这是有事实可证的,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
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听说,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灵,想要拿办他了。他逃来逃去,终于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再出来,到现在还如此。
我对于玉皇大帝所做的事,腹诽的非常多,独于这一件却很满意,因为“水满金山”一案,的确应该由法海负责;他实在办得很不错的。只可惜我那时没有打听这话的出处,或者不在《义妖传》中,却是民间的传说罢。
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那一只,揭开背壳来,里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
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
活该。
鲁迅
今年夏天游了一回长安〔2〕,一个多月之后,胡里胡涂的回来了。
知道的朋友便问我:“你以为那边怎样?”我这才栗然地回想长安,记得看见很多的白杨,很大的石榴树,道中喝了不少的黄河水。然而这些又有什么可谈呢?我于是说:“没有什么怎样。”他于是废然而去了,我仍旧废然而住,自愧无以对“不耻下问”〔3〕的朋友们。
今天喝茶之后,便看书,书上沾了一点水,我知道上唇的胡须又长起来了。假如翻一翻《康熙字典》,上唇的,下唇的,颊旁的,下巴上的各种胡须,大约都有特别的名号谥法的罢,〔4〕然而我没有这样闲情别致。
总之是这胡子又长起来了,我又要照例的剪短他,先免得沾汤带水。于是寻出镜子,剪刀,动手就剪,其目的是在使他和上唇的上缘平齐,成一个隶书的一字。
我一面剪,一面却忽而记起长安,记起我的青年时代,发出连绵不断的感慨来。
长安的事,已经不很记得清楚了,大约确乎是游历孔庙的时候,其中有一间房子,挂着许多印画,有李二曲〔5〕像,有历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张是宋太祖或是什么宗,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是穿一件长袍,而胡子向上翘起的。
于是一位名士就毅然决然地说:“这都是日本人假造的,你看这胡子就是日本式的胡子。”
诚然,他们的胡子确乎如此翘上,他们也未必不假造宋太祖或什么宗的画像,但假造中国皇帝的肖像而必须对了镜子,以自己的胡子为法式,则其手段和思想之离奇,真可谓“出乎意表之外”〔6〕了。
清乾隆中,黄易掘出汉武梁祠石刻画像来〔7〕,男子的胡须多翘上;我们现在所见北魏至唐的佛教造像中的信士像〔8〕,凡有胡子的也多翘上,直到元明的画像,则胡子大抵受了地心的吸力作用,向下面拖下去了。
日本人何其不惮烦,孳孳汲汲地造了这许多从汉到唐的假古董,来埋在中国的齐鲁燕晋秦陇巴蜀的深山邃谷废墟荒地里?
我以为拖下的胡子倒是蒙古式,是蒙古人带来的,然而我们的聪明的名士却当作国粹了。留学日本的学生因为恨日本,便神往于大元,说道“那时倘非天幸,这岛国早被我们灭掉了!”〔9〕则认拖下的胡子为国粹亦无不可。
然而又何以是黄帝的子孙?又何以说台湾人在福建打中国人〔10〕是奴隶根性?
我当时就想争辩,但我即刻又不想争辩了。留学德国的爱国者X君,——因为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姑且以X代之,——不是说我的毁谤中国,是因为娶了日本女人,所以替他们宣传本国的坏处么?我先前不过单举几样中国的缺点,尚且要带累“贱内”改了国籍,何况现在是有关日本的问题?好在即使宋太祖或什么宗的胡子蒙些不白之冤,也不至于就有洪水,就有地震,有什么大相干。
我于是连连点头,说道:“嗡,嗡,对啦。”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我剪下自己的胡子的左尖端毕,想,陕西人费心劳力,备饭化钱,用汽车〔11〕载,用船装,用骡车拉,用自动车装,请到长安去讲演,大约万料不到我是一个虽对于决无杀身之祸的小事情,也不肯直抒自己的意见,只会“嗡,嗡,对啦”的罢。
他们简直是受了骗了。
我再向着镜中的自己的脸,看定右嘴角,剪下胡子的右尖端,撒在地上,想起我的青年时代来——
那已经是老话,约有十六七年了罢。
我就从日本回到故乡来,嘴上就留着宋太祖或什么宗似的向上翘起的胡子,坐在小船里,和船夫谈天。
“先生,你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后来,他说。
“我是中国人,而且和你是同乡,怎么会……”
“哈哈哈,你这位先生还会说笑话。”
记得我那时的没奈何,确乎比看见X君的通信要超过十倍。
我那时随身并没有带着家谱,确乎不能证明我是中国人。即使带着家谱,而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并无画像,也不能证明这名字就是我。即使有画像,日本人会假造从汉到唐的石刻,宋太祖或什么宗的画像,难道偏不会假造一部木版的家谱么?
凡对于以真话为笑话的,以笑话为真话的,以笑话为笑话的,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说话。
于是我从此不说话。
然而,倘使在现在,我大约还要说:“嗡,嗡,……今天天气多么好呀?……那边的村子叫什么名字?……”因为我实在比先前似乎油滑得多了,——好了。
现在我想,船夫的改变我的国籍,大概和X君的高见不同。
其原因只在于胡子罢,因为我从此常常为胡子受苦。
国度会亡,国粹家是不会少的,而只要国粹家不少,这国度就不算亡。国粹家者,保存国粹者也;而国粹者,我的胡子是也。这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逻辑”法,但当时的实情确是如此的。
“你怎么学日本人的样子,身体既矮小,胡子又这样,……”一位国粹家兼爱国者发过一篇崇论宏议之后,就达到这一个结论。
可惜我那时还是一个不识世故的少年,所以就愤愤地争辩。第一,我的身体是本来只有这样高,并非故意设法用什么洋鬼子的机器压缩,使他变成矮小,希图冒充。
第二,我的胡子,诚然和许多日本人的相同,然而我虽然没有研究过他们的胡须样式变迁史,但曾经见过几幅古人的画像,都不向上,只是向外,向下,和我们的国粹差不多。维新以后,可是翘起来了,那大约是学了德国式。
你看威廉皇帝的胡须,不是上指眼梢,和鼻梁正作平行么?虽然他后来因为吸烟烧了一边,只好将两边都剪平了。但在日本明治维新〔17〕的时候,他这一边还没有失火……。
这一场辩解大约要两分钟,可是总不能解国粹家之怒,因为德国也是洋鬼子,而况我的身体又矮小乎。
而况国粹家很不少,意见又很统一,因此我的辩解也就很频繁,然而总无效,一回,两回,以至十回,十几回,连我自己也觉得无聊而且麻烦起来了。罢了,况且修饰胡须用的胶油在中国也难得,我便从此听其自然了。
听其自然之后,胡子的两端就显出毗心现象〔13〕来,于是也就和地面成为九十度的直角。国粹家果然也不再说话,或者中国已经得救了罢。
然而接着就招了改革家的反感,这也是应该的。我于是又分疏,一回,两回,以至许多回,连我自己也觉得无聊而且麻烦起来了。
大约在四五年或七八年前罢,我独坐在会馆里,窃悲我的胡须的不幸的境遇,研究他所以得谤的原因,忽而恍然大悟,知道那祸根全在两边的尖端上。于是取出镜子,剪刀,即刻剪成一平,使他既不上翘,也难拖下,如一个隶书的一字。
“阿,你的胡子这样了?”当初也曾有人这样问。
“唔唔,我的胡子这样了。”
他可是没有话。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寻不着两个尖端,所以失了立论的根据,还是我的胡子“这样”之后,就不负中国存亡的责任了。
总之我从此太平无事的一直到现在,所麻烦者,必须时常剪剪而已。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五期。
〔2〕 长安 即西安。一九二四年七月七日,作者应西北大学的邀请,离京前往西安,为该校与陕西省教育厅合办的暑期学校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八月十二日返回北京。
〔3〕 “不耻下问” 语见《论语·公冶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4〕 《康熙字典》中各种胡须的名称是:上唇的叫“髭”,下唇的叫“粜”,颊旁的叫“髯”,下巴的叫“襞”。《康熙字典》,清代康熙年间张玉书等奉诏编纂的一部字典,于康熙五十五年(1716)刊行。
共四十二卷,收四万七千零三十五字。
〔5〕 李二曲(1629—1705) 名[禺页],字中孚,号二曲,陕西周至人,清代理学家。著有《四书反身录》等。
〔8〕 “出乎意表之外” 这是林琴南文章中不通的语句。
当时林琴南等人攻击新文学作者所以提倡白话文,是因为自己不懂古文的缘故;因而主张白话文的人常引用他们那些不通的古文句子,加以嘲讽。
〔7〕 黄易(1744—1801) 字大易,号小松,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清代金石收藏家。
著有《小蓬莱阁金石文字》等书。汉武梁祠石刻画像,在山东嘉祥县武宅山汉代武氏墓前石室中,四壁刻古人画像和奇禽异兽等物,为汉代石刻艺术代表作品之一。宋代赵明诚《金石录》曾有记载。后来因河道变迁,淤没土中;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秋,黄易曾到那里掘得石室数处,画像二十余石,及《武斑碑》、《武氏石阙铭》等。
〔8〕 信士像 我国自三国时起,信仰佛教的人,常出资在寺庙和崖壁间塑造或雕刻佛像;有时也在其间附带塑刻出资者自身的像,叫做信士像。
〔9〕 指元兵侵日失败一事。元至元十七年(1280),元世祖忽必烈命范文虎等率军十余万人进犯日本。
次年七月,攻入日本平户岛。据《新元史·日本传》所记,当时日本形势很紧张:“日本战船小,不能敌前后来攻者,皆败退,国中人心汹汹,市无粜米。日本主亲至八幡祠祈祷,又宣命于六神宫,乞以身代国难。……八月甲于朔,飓风大作,(元军)战舰皆破坏覆没。
”
〔10〕 指福州惨案中发生的事。参看本卷第293页注〔3〕。当时我国台湾还在日本侵占之下,在这次事件中,也有台湾的流氓参加。
〔11〕 这里的“汽车”,即火车;下文的“自动车”,即汽车。
都是日语名称。
〔12〕 明治维新 一八六八年,日本明治天皇掌握了国家政权,结束了德川幕府的统治,实行一些有利于发展资本主义的改革。这一资产阶级性质的革新运动,通称明治维新。
〔13〕 毗心 即趋向中心;毗心现象,是说上唇两边的须尖向下拖垂。
鲁迅
北京正是春末,也许我过于性急之故罢,觉着夏意了,于是突然记起故乡的细腰蜂〔2〕。那时候大约是盛夏,青蝇密集在凉棚索子上,铁黑色的细腰蜂就在桑树间或墙角的蛛网左近往来飞行,有时衔一支小青虫去了,有时拉一个蜘蛛。
青虫或蜘蛛先是抵抗着不肯去,但终于乏力,被衔着腾空面去了,坐了飞机似的。
老前辈们开导我,那细腰蜂就是书上所说的果蠃,纯雌无雄,必须捉螟蛉去做继子的。她将小青虫封在窠里,自己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祝道“像我像我”,经过若干日,——我记不清了,大约七七四十九日罢,——那青虫也就成了细腰蜂了,所以《诗经》里说:“螟蛉有子,果赢负之。
”螟蛉就是桑上小青虫。蜘蛛呢?他们没有提。我记得有几个考据家曾经立过异说,以为她其实自能生卵;其捉青虫,乃是填在窠里,给孵化出来的幼蜂做食料的。但我所遇见的前辈们都不采用此说,还道是拉去做女儿。
我们为存留天地间的美谈起见,倒不如这样好。当长夏无事,遣暑林阴,瞥见二虫一拉一拒的时候,便如睹慈母教女,满怀好意,而青虫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毛鸦头。
但究竟是夷人可恶,偏要讲什么科学。
科学虽然给我们许多惊奇,但也搅坏了我们许多好梦。自从法国的昆虫学大家发勃耳(Fabre)〔3〕仔细观察之后,给幼蜂做食料的事可就证实了。而且,这细腰蜂不但是普通的凶手,还是一种很残忍的凶手,又是一个学识技术都极高明的解剖学家。
她知道青虫的神经构造和作用,用了神奇的毒针,向那运动神经球上只一螫,它便麻痹为不死不活状态,这才在它身上生下蜂卵,封入窠中。青虫因为不死不活,所以不动,但也因为不活不死,所以不烂,直到她的子女孵化出来的时候,这食料还和被捕当日一样的新鲜。
三年前,我遇见神经过敏的俄国的E君〔4〕,有一天他忽然发愁道,不知道将来的科学家,是否不至于发明一种奇妙的药品,将这注射在谁的身上,则这人即甘心永远去做服役和战争的机器了?那时我也就皱眉叹息,装作一齐发愁的模样,以示“所见略同”之至意,殊不知我国的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却早已有过这一种黄金世界的理想了。
不是“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5〕么?不是“君子劳心,小人劳力”〔6〕么?不是“治于人者食(去声)人,治人者食于人”〔7〕么?可惜理论虽已卓然,而终于没有发明十全的好方法。要服从作威就须不活,要贡献玉食就须不死;要被治就须不活,要供养治人者又须不死。
人类升为万物之灵,自然是可贺的,但没有了细腰蜂的毒针,却很使圣君,贤臣,圣贤,圣贤之徒,以至现在的阔人,学者,教育家觉得棘手。将来未可知,若已往,则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与果赢并驱争先。
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铁证。现在又似乎有些别开生面了,世上挺生了一种所谓“特殊知识阶级”〔8〕的留学生,在研究室中研究之结果,说医学不发达是有益于人种改良的,中国妇女的境遇是极其平等的,一切道理都已不错,一切状态都已够好。
E君的发愁,或者也不为无因罢,然而俄国是不要紧的,因为他们不像我们中国,有所谓“特别国情”〔9〕,还有所谓“特殊知识阶级”。
但这种工作,也怕终于像古人那样,不能十分奏效的罢,因为这实在比细腰蜂所做的要难得多。
她于青虫,只须不动,所以仅在运动神经球上一螫,即告成功。而我们的工作,却求其能运动,无知觉,该在知觉神经中枢,加以完全的麻醉的。但知觉一失,运动也就随之失却主宰,不能贡献玉食,恭请上自“极峰”〔10〕下至“特殊知识阶级”的赏收享用了。
就现在而言,窃以为除了遗老的圣经贤传法,学者的进研究室主义〔11〕,文学家和茶摊老板的莫谈国事〔12〕律,教育家的勿视勿听勿言勿动〔13〕论之外,委实还没有更好,更完全,更无流弊的方法。便是留学生的特别发见,其实也并未轶出了前贤的范围。
那么,又要“礼失而求诸野”〔14〕了。夷人,现在因为想去取法,姑且称之为外国,他那里,可有较好的法子么?可惜,也没有。所有者,仍不外乎不准集会,不许开口之类,和我们中华并没有什么很不同。
然亦可见至道嘉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固无华夷之限也。猛兽是单独的,牛羊则结队;野牛的大队,就会排角成城以御强敌了,但拉开一匹,定只能牟牟地叫。人民与牛马同流,——此就中国而言,夷人别有分类法云,——治之之道,自然应该禁止集合:这方法是对的。
其次要防说话。人能说话,已经是祸胎了,而况有时还要做文章。所以苍颉造字,夜有鬼哭〔15〕。鬼且反对,而况于官?猴子不会说话,猴界即向无风潮,——可是猴界中也没有官,但这又作别论,——确应该虚心取法,反朴归真,则口且不开,文章自灭:这方法也是对的。
然而上文也不过就理论而言,至于实效,却依然是难说。最显著的例,是连那么专制的俄国,而尼古拉二世“龙御上宾”〔16〕之后,罗马诺夫氏竟已“覆宗绝祀”了。要而言之,那大缺点就在虽有二大良法,而还缺其一,便是:无法禁止人们的思想。
于是我们的造物主——假如天空真有这样的一位“主子”——就可恨了:一恨其没有永远分清“治者”与“被治者”;二恨其不给治者生一枝细腰蜂那样的毒针;三恨其不将被治者造得即使砍去了藏着的思想中枢的脑袋而还能动作——服役。
三者得一,阔人的地位即永久稳固,统御也永久省了气力,而天下于是乎太平。今也不然,所以即使单想高高在上,暂时维持阔气,也还得日施手段,夜费心机,实在不胜其委屈劳神之至……。
假使没有了头颅,却还能做服役和战争的机械,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这时再不必用什么制帽勋章来表明阔人和窄人了,只要一看头之有无,便知道主奴,官民,上下,贵贱的区别。
并且也不至于再闹什么革命,共和,会议等等的乱子了,单是电报,就要省下许多许多来。古人毕竟聪明,仿佛早想到过这样的东西,《山海经》上就记载着一种名叫“刑天”的怪物〔17〕。他没有了能想的头,却还活着,“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这一点想得很周到,否则他怎么看,怎么吃呢,——实在是很值得奉为师法的。
假使我们的国民都能这样,阔人又何等安全快乐?但他又“执干戚而舞”,则似乎还是死也不肯安分,和我那专为阔人图便利而设的理想底好国民又不同。陶潜〔18〕先生又有诗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连这位貌似旷达的老隐士也这么说,可见无头也会仍有猛志,阔人的天下一时总怕难得太平的了。
但有了太多的“特殊知识阶级”的国民,也许有特在例外的希望;况且精神文明太高了之后,精神的头就会提前飞去,区区物质的头的有无也算不得什么难问题。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一期,署名冥昭。
〔2〕 细腰蜂 在昆虫学上属于膜翅目泥蜂科;关于它的延种方法,我国古代有各种不同的记载。《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汉代郑玄注:“蒲卢(按即蜾蠃)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
”汉代扬雄《法言·学行》:“螟蠕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最先反对上面说法的是六朝时的陶弘景,他在注《本草》“惺斡一名土蜂”条下说:“(惺斡)虽名土蜂,不就土中作案,谓[扌连]土作房尔。
今一种黑色细腰,衔泥于壁及器物边作房,生子如粟置其中;乃捕草上青蜘蛛十余置其中,仍塞口,以俟其子大而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竹管中,亦取草上青虫。一名果蠃,《诗》云:‘螟蛉有子,果蠃负之。’或言细腰蜂无雌,皆取青虫教祝,变成己子,斯为谬矣。
”其后,宋代叶大庆在《考古质疑》卷六中说:“我朝嘉钓中,掌禹锡等按蜀本注云:‘惺斡即蒲芦,蒲芦即细腰蜂。不特负持桑虫,亦以他虫入穴,用泥封之,数日成蜂飞去。陶云生子如粟在穴,乃捕他虫为之食。今人有候其封穴,坏而看之,见有卵如粟,在死虫之上,即如陶说矣。
’”
〔3〕 发勃耳(1823—1915,) 通译法布尔,法国昆虫学家。著有《昆虫记》等。
〔4〕 E君 爱罗先珂。参看本卷第229页注〔25〕。
〔5〕 “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 语见《尚书·洪范》。
辟,即天子或诸侯。
〔6〕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语见《左传》襄公九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君子”指统治阶级,“小人”指劳动人民。
〔7〕 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语见《孟子·滕文公》:“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8〕 “特殊知识阶级” 一九二五年二月,段祺瑞为了抵制孙中山在共产党支持下提出的召开国民会议的主张,拼凑了一个御用的“善后会议”,企图从中产生假的国民会议。
当时竟有一批曾在外国留学的人在北京组织“国外大学毕业参加国民会议同志会”,于三月二十九日在中央公园开会,向“善后会议”提请愿书,要求在未来的国民会议中给他们保留名额,其中说:“查国民代表会议之最大任务为规定中华民国宪法,留学者为一特殊知识阶级,无庸讳言,其应参加此项会议,多多益善。
”作者批判的所谓“特殊知识阶级”,即指这类留学生。
〔9〕 “特别国情” 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恢复帝制时,他的宪法顾问美国人古德诺(F.J.Goodnow)曾于八月十日北京《亚细亚日报》发表一篇《共和与君主论》,说中国自有“特别国情”,不适宜实行民主政治,应当恢复君主政体。
这种“特别国情”的谬论,曾经成为反动派阻挠民主改革和反对进步学说的借口。
〔10〕 “极峰” 意即最高统治者。旧时官僚政客对最高统治者的媚称。
〔11〕 进研究室主义 一九一九年七月,胡适在《每周评论》上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文章,稍后又提出学者“进研究室”、“整理国故”的口号,企图诱使青年逃避现实斗争。
〔12〕 莫谈国事 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实行恐怖政策,密探四布,茶馆酒肆里多贴有“莫谈国事”的字条,某些文人也把“莫谈国事”当作处世格言。
〔13〕 勿视勿听勿言勿动 语出《论语·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
〔14〕 “礼失而求诸野” 孔丘的话,见《汉书·艺文志》。
〔15〕 苍颉造字夜有鬼哭 见《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16〕 尼古拉二世(1868—1918) 帝俄罗曼诺夫王朝最后的一个皇帝,为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所推翻,次年七月十七日被处死。
“龙御上宾”,旧时指皇帝逝世,意即乘龙仙去。典出《史记·封禅书》。
〔17〕 《山海经》 十八卷,约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二世纪间的作品,内容主要是有关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还保存了不少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
“刑天”,一作形天,见该书《海外西经》:“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干,盾牌;戚,斧头。
〔18〕 陶潜(约372—427) 一名渊明,字元亮,晋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东晋诗人。
著作有《陶渊明集》。“刑天舞干戚”两句诗,见他的《读山海经》第十首。
----校对:方舟子〖新语丝电子文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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