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红楼梦中的痴呆傻
贾宝玉性格最初的也是最突出的一个特征就是对于世俗男性的憎恶和轻蔑,以及与此相应的对于女孩子的特殊的亲爱和尊重。这是他自幼所处的生活环境的特点在他思想感情上的具体反映,前面阐论他的性格形成的条件,对这一点已经作过说明,这里不须重复。 《红楼梦》非常强调地描写了它的主人公性格的这一特点。开篇第二回,作者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就特意介绍了贾宝玉这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第二十回里作者又在旁叙中重说此点:“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至于“国贼禄鬼”,“须眉...全部
贾宝玉性格最初的也是最突出的一个特征就是对于世俗男性的憎恶和轻蔑,以及与此相应的对于女孩子的特殊的亲爱和尊重。这是他自幼所处的生活环境的特点在他思想感情上的具体反映,前面阐论他的性格形成的条件,对这一点已经作过说明,这里不须重复。
《红楼梦》非常强调地描写了它的主人公性格的这一特点。开篇第二回,作者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就特意介绍了贾宝玉这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第二十回里作者又在旁叙中重说此点:“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至于“国贼禄鬼”,“须眉浊物”,就是他平日鄙视与厌恶男性的口号。
重要的不是他这样说、这样想,他也是这样做人,这样生活的。全书里面,不只关于贾宝玉生活活动的描写一贯地表现了这一特征思想或基本精神,而且由众多人物所构成的现实环境,也为他这种思想的产生提出了无可置疑的具体根据。
这不必多说。
与这点相关连的,贾宝玉还有一种意识,那就是对于自己出身的家庭或阶级阶层的憎恶,以及与此相应的对于有些比较寒素和微贱人物的爱慕和亲近。
第七回中描写贾宝玉和“年近七旬”、“宦囊羞涩”的“营缮司郎中”秦邦业的幼子秦钟见面:“那宝玉自一见秦钟,心中便如有所失。
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个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他和“一贫如洗”、“父母早丧”的破落世家子弟柳湘莲缔结深厚的友谊,对为当时社会所轻贱的“唱小旦的”蒋玉菡衷心倾慕,可以说,也含有同样的意识。
当然,秦钟、柳湘莲和蒋玉菡的所谓“人品”,是使他和他们亲厚的主要原因。假如没有具备这种使他引为知己的“人品”,他对他们的交情是建立不起来的。比如对于贾芸,最初他很怀有好感,但是接谈几次之后,看到贾芸人品的庸俗,他就不愿和他交往了。
那么这种所谓“人品”,究竟是什么呢?有人认为就是带有女性风格的美貌。我以为这是片面表面的看法。
第四十七回里写到在赖大家贾宝玉和柳湘莲见面的一个场面。他们的谈话主要是关于照管秦钟的坟墓和柳湘莲远行的事。
贾宝玉一见柳湘莲,就问他这几日可曾去看秦钟的坟。一个说,想着雨水多,放心不下,特意绕路去看了坟,回家就弄了几百钱,雇人去收拾好了;一个自恨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做不得主,但园子里结了莲蓬,就摘了十个,叫焙茗送到坟上供他。
柳湘莲又说,“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柳湘莲虽然“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的”,但他早“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贾宝玉意欲打发焙茗送钱给他,柳说用不着,这也不过各尽其道。
于是谈到远行的事,贾宝玉依依难舍,说:“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走了!”说着便滴下泪来。
这里流露出来的他们之间友情的内容,在当时社会里是一种慷慨义气、严肃而又高尚的品格和精神。
这不但和同一回里映照着描写的呆霸王薛蟠对柳湘莲的腌躜无耻的用心和行为成尖锐的对比,就是和封建统治阶级或上层土大夫间──如贾雨村对甄士隐和贾家、贾政及他的那些门客们──那种庸俗的势利关系,也同样属于不同的范畴。
这意思是说,像这种金子似的心,是当时被压迫人民所崇尚、贾宝玉的本阶级里一般是没有的。早年贾宝玉对北静王水溶也怀着好感。那不止因为水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主要还因为水溶“风流跌宕,不为官俗国体所缚”,和他的思想有合拍之处的原故。
尽管如此,仍然碍于身分与社会地位,贾宝玉后来和他没有什么交往,更未和他发生像和柳湘莲、秦钟那样的亲密的友谊关系。
贾宝玉对于世俗男子和对于自己社会出身的憎恶,实质上都是对他出身的本阶级的否定。
他对世俗男子的否定,同样也就是对他本阶级的否定。因为封建主义社会以男性为中心建立其统治,妇女所受的压迫,实即反映了阶级的压迫;在旧社会,妇女的解放是必须在阶级斗争中去求取的。
贾宝玉的这种意识特别清楚地表现在对居于下层地位女子们的用心上。
他对她们被糟践的命运,怀着无限同情;对她们纯真敏慧的资质和自由活泼的性格,倾心地亲爱。第二十三回写他在园中看见风吹花落,不忍落花被人践踏,兜起来抖人池中;后来又和林黛玉掘土葬花。这种对花怜惜的心情,正是他从对女孩子们的处境和品质的联想产生的。
书中关于贾宝玉对女孩子温柔体贴的描写随处都有,并且非常突出。这里只举两三个例,具体看一看贾宝玉这方面思想活动的特点,是有意义的:第十九回写贾宝玉在宁宅看戏,对那里的富贵繁华和热闹发生厌恶,感觉内心的孤寂,就叫茗烟同他到花家去看袭人。
他对袭人说:“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后来袭人回来,贾宝玉和她谈及在花家看见的穿红的女子,袭人有意用歪话缠他。他说她们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宝玉忙笑道:“你又多心了。
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又故意说:“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
”后来袭人说及她们明年就要出嫁,宝玉不禁连“瞎”两声气。女孩子出嫁,在贾宝玉看来就像落花一样,遭受封建性的践踏;并且她们出嫁后渐渐成为社会机构的组成细胞,就会失去她们原有的纯真美好的内心精神和品质。
贾宝玉一贯听说女孩子出嫁就难过,正是为此;他对女孩子的深切同情,也出于同样的意识。
贾宝玉这种意识和感情在金钏儿惨死,尤其在他和林黛玉的恋爱婚姻问题上所感受的切身压迫愈深的时候,就愈益发展了。
我们可以看看第四十四回“平儿理妆”和第六十二回“香菱情解石榴裙”两回的描写。处于“婢妾”地位的平儿,为贾琏和凤姐极端丑恶的争闹受到无辜的殴打和枉屈。贾宝玉招待平儿到怡红院,连声劝慰她:“好姐姐,别伤心。
”照料她换衣、梳洗、擦脂粉,替她剪下秋蕙簪在鬓上。平儿到李纨处走了后,贾宝玉自觉在乎儿前稍尽片心,引为今生意中不想之乐,歪在床上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乎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旋妥帖,今儿还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
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复又起身,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绢子忘了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搁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贾宝玉服侍平儿温慰体贴的用心,这里是刻画得很清楚的。
再看贾宝玉生日那天,香菱和几个顽皮女孩子斗草,彼此逗趣,打闹起来。香菱的石榴红罗裙弄到脏水里沾污了,正在没办法,贾宝玉恰好走来看见,于是招扶她换了袭人的裙子,又无微不至地对她尽了一番温存体贴之心。
这里描写两方内心活动是很深细的。贾宝玉说裙子本不值什么,但弄坏了,一则辜负琴姑娘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会说只会糟塌东西,不知惜福。香菱听了,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欢起来。这因为贾宝玉替她设身处地,想的深切人微。
这在作“婢妾”的香菱是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温情。所以在袭人送来裙子给她换好之后,香菱已经走开,又重复回转身叫住宝玉;红了脸,只管笑,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末后脸红说:“裙子的事,可别告诉你哥哥,就完了。
”这正因为香菱从未领略过这样的温柔体贴,所以一时心里对贾宝玉有说不出的感激和欣喜。至于贾宝玉这样看待香菱,那心理活动也是很明白的:“一壁低头,心下暗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因又想起:‘往日平儿也是意外想不到的,今儿更是意外之意外的事了!’”
可见贾宝玉对平儿和香菱的用心都是很严肃的。
他只是对这些处于悲苦地位遭受压迫蹂躏的女子怀着莫可奈何的关怀和怜惜;他无力改变这种现状,于是到处发挥这种不能自制的感伤的温情。
但
是贾宝玉严肃纯洁的内心,总是不为人所了解。比如香菱,就以为他对她怀着轻薄。
第七十九回所写的,当时晴雯已死,迎春将嫁,和林黛玉的关系陷人一筹不展的苦境,贾宝玉在前面已经说过,贾宝玉对于生活环境里的女子们广泛深切的同情与爱护,是和他跟林黛玉的爱情关系互为因果、不可分割的。
正因为贾宝玉性格的这一特点,他把它集中专注在林黛玉身上,才发展成为他们之间那样生死不变的深挚的爱情;也正因为他在爱情问题上遭受着封建主义势力的沉重的压迫,他才对环境里的女子愈益深切地怀着那样的同情和体恤。
综观上述贾宝玉思想的这些特点──即一方面对自己出身的本阶级抱着憎恶和否定的态度,一方面对他所接触的生活环境中居于被压迫地位的人物──尤其对女孩子们寄予尊重、同情和无限亲爱体贴之心:这就积极方面意义看,实即反映了人性解放、个性自由和人权平等的要求,实质上也就是人道观念和人权思想,就是初步的民主主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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