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成为你自己
周国平
童年和少年是充满美好理想的时期。如果我问你们,你们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 你们一定会给我许多漂亮的回答。譬如说,想成为拿破仑那样的伟人,爱因斯坦那样的大科 学家,曹雪芹那样的文豪,等等。 这些回答都不坏,不过,我认为比这一切都更重要的是: 首先应该成为你自己。
姑且假定你特别崇拜拿破仑,成为像他那样的盖世英雄是你最大的愿望。好吧,我问你 :就 让你完完全全成为拿破仑,生活在他那个时代,有他那些经历,你愿意吗?你很可能会激动 得喊起来:太愿意啦!我再问你:让你从身体到灵魂整个儿都变成他,你也愿意吗?这下你或 许有些犹豫了,会这么想:整个儿变成了他,不就是没有我...全部
成为你自己
周国平
童年和少年是充满美好理想的时期。如果我问你们,你们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 你们一定会给我许多漂亮的回答。譬如说,想成为拿破仑那样的伟人,爱因斯坦那样的大科 学家,曹雪芹那样的文豪,等等。
这些回答都不坏,不过,我认为比这一切都更重要的是: 首先应该成为你自己。
姑且假定你特别崇拜拿破仑,成为像他那样的盖世英雄是你最大的愿望。好吧,我问你 :就 让你完完全全成为拿破仑,生活在他那个时代,有他那些经历,你愿意吗?你很可能会激动 得喊起来:太愿意啦!我再问你:让你从身体到灵魂整个儿都变成他,你也愿意吗?这下你或 许有些犹豫了,会这么想:整个儿变成了他,不就是没有我自己了吗?对了,我的朋友,正 是这样。
那么,你不愿意了?当然喽,因为这意味着世界上曾经有过拿破仑,这个事实没有 改变,惟一的变化是你压根儿不存在了。
由此可见,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最宝贵的还是他自己。无论他多么羡慕别的什么人,如果让 他彻头彻尾成为这个别人而不再是自己,谁都不肯了。
也许你会反驳我说:你说的真是废话,每个人都已经是他自己了,怎么会彻头彻尾成为别人 呢?不错,我只是在假设一种情形,这种情形不可能完全按照我所说的方式发生。不过,在 实际生活中,类似情形却常常在以稍微不同的方式发生着。
真正成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世上有许多人,你可以说他是随便什么东西,例如是一种职业,一种身份,一个角色, 惟独不是他自己。如果一个人总是按照别人的意见生活,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总是为外在 的事务忙碌,没有自己的内心生活,那么,说他不是他自己就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他。
因为确 确实实,从他的头脑到他的心灵,你在其中已经找不到丝毫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了,他只 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和事务的一架机器罢了。
那么,怎样才能成为自己呢?这是真正的难题,我承认我给不出一个答案。
我还相信,不存 在一个适用于一切人的答案。我只能说,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要真切地意识到他的"自我" 的宝贵,有了这个觉悟,他就会自己去寻找属于他的答案。在茫茫宇宙间,每个人都只有一 次生存的机会,都是一个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存在。
正像卢梭所说的,上帝把你造出来后 ,就把那个属于你的特定的模子打碎了。名声、财产、知识等等是身外之物,人人都可求而 得之,但没有人能够代替你感受人生。你死之后,没有人能够代替你再活一次。如果你真正 意识到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活出你自己的特色和滋味来。
你 的人生是否有意义,衡量的标准不是外在的成功,而是你对人生意义的独特领悟和坚守,从 而使你的自我闪放出个性的光华。
在历史上,每当世风腐败之时,人们就会盼望救世主出现。其实,救世主就在每个人的心中 。
耶稣是基督教徒公认的救世主,可是连他也说:"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自我 ,又有何益?"这一句话值得我们永远牢记。
独处的充实
怎么判断一个人究竟有没有他的"自我"呢?我可以提出一个检验的方法,就是 看他能不能独处。
当你自己一个人呆着时,你是感到百无聊赖,难以忍受呢,还是感到一种 宁静、充实和满足?
对于有"自我"的人来说,独处是人生中的美好时刻和美好体验,虽则有些寂寞,寂寞中却 又有一种充实。
独处是灵魂生长的必要空间。在独处时,我们从别人和事务中抽身出来,
回 到了自己。这时候,我们独自面对自己和上帝,开始了与自己的心灵以及与宇宙中的神秘力 量的对话。一切严格意义上的灵魂生活都是在独处时展开的。
和别人一起谈古说今,引经据 典,那是闲聊和讨论;惟有自己沉浸于古往今来大师们的杰作之时,才会有真正的心灵感悟 。和别人一起游山玩水,那只是旅游;惟有自己独自面对苍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时,才会真正 感受到与大自然的沟通。
所以,一切注重灵魂生活的人对于卢梭的这话都会发生同感:"我 独处时从来不感到厌烦,闲聊才是我一辈子忍受不了的事情。"这种对于独处的爱好与一个 人的性格完全无关,爱好独处的人同样可能是一个性格活泼、喜欢朋友的人,只是无论他怎 么乐于与别人交往,独处始终是他生活中的必需。
在他看来,一种缺乏交往的生活当然是一 种缺陷,一种缺乏独处的生活则简直是一种灾难了。
当然,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他需要与他的同类交往,需要爱和被爱,否则就无法生存。 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绝对的孤独。
但是,绝对不能忍受孤独的人却是一个灵魂空虚的人 。世上正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最怕的就是独处,让他们和自己呆一会儿,对于他们简直是 一种酷刑。只要闲了下来,他们就必须找个地方去消遣,什么卡拉OK舞厅啦,录像厅啦,电 子娱乐厅啦,或者就找人聊天。
自个儿呆在家里,他们必定会打开电视机,没完没了地看那 些粗制滥造的节目。他们的日子表面上过得十分热闹,实际上他们的内心极其空虚。他们所 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想方设法避免面对面看见自己。对此我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连他们自己 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贫乏,和这样贫乏的自己呆在一起是顶没有意思的,再无聊的消遣也比这 有趣得多。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变得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没有了自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
独处的确是一个检验,用它可以测出一个人的灵魂的深度,测出一个人对自己的真正感觉, 他是否厌烦自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不厌烦自己是一个起码要求。
一个连自己也不爱的人 ,我敢断定他对于别人也是不会有多少价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质量的社会交往。他跑到别人 那里去,对于别人只是一个打扰,一种侵犯。一切交往的质量都取决于交往者本身的质量。 惟有在两个灵魂充实丰富的人之间,才可能有真正动人的爱情和友谊。
我敢担保历史上和现 实生活中找不出一个例子,能够驳倒我的这个论断,证明某一个浅薄之辈竟也会有此种美好 的经历。
第一重要的是做人
人活世上,除吃睡之外,不外乎做事情和与人交往,它们构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
做事情,包括为谋生需要而做的,即所谓本职业务,也包括出于兴趣、爱好、志向、野心、 使命感等等而做的,即所谓事业。与人交往,包括同事、邻里、朋友关系以及一般所谓的公 共关系,也包括由性和血缘所联结的爱情、婚姻、家庭等关系。
这两者都是人的看得见的行 为,并且都有一个是否成功的问题,而其成功与否也都是看得见的。如果你在这两方面都顺 利,譬如说,一方面事业兴旺,功成名就,另一方面婚姻美满,朋友众多,就可以说你在社
会上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说你的生活是幸福的。
在别人眼里,你便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 。如果相反,你在自己和别人心目中就都会是一个倒霉蛋。这么说来,做事和交人的成功似 乎应该是衡量生活质量的主要标准了。
然而,在看得见的行为之外,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依我之见,那是比做事和交人更重要 的,是人生第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做人。
当然,实际上做人并不是做事和交人之外的一个 独立的行为,而是蕴涵在两者之中的,是透过做事和交人体现出来的一种总体的生活态度。
就做人与做事的关系来说,做人主要并不表现于做的什么事和做了多少事,例如是做学问还 是做生意,学问或者生意做得多大,而是表现在做事的方式和态度上。
一个人无论做学问还 是做生意,无论做得大还是做得小,他做人都可能做得很好,也都可能做得很坏,关键就看 他是怎么做事的。学界有些人很贬薄别人下海经商,而因为自己仍在做学问就摆出一副大义 凛然的气势。
其实呢,无论商人还是学者中都有君子,也都有小人,实在不可一概而论。有 些所谓的学者,在学术上没有自己真正的追求和建树,一味赶时髦,抢风头,惟利是图,骨 子里比一般商人更是一个市侩。
从一个人如何与人交往,尤能见出他的做人。
这倒不在于人缘好不好,朋友多不多,各种人 际关系是否和睦。人缘好可能是因为性格随和,也可能是因为做人圆滑,本身不能说明问题 。在与人交往上,孔子最强调一个"信"字,我认为是对的。待人是否诚实无欺,最能反映 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光明磊落。
一个人哪怕朋友遍天下,只要他对其中一个朋友有背信弃义的 行径,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否真爱朋友,因为一旦他认为必要,他同样会背叛其他 的朋友。"与朋友交而不信",只能得逞一时之私欲,却是做人的大失败。
做事和交人是否顺利,包括地位、财产、名声方面的遭际,也包括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 遭际,往往受制于外在的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该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 当然不应该把非自己所能支配的东西当作人生的主要目标。
一个人真正能支配的惟有对这一 切外在遭际的态度,简言之,就是如何做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幸福或不幸,而是 不论幸福还是不幸都保持做人的正直和尊严。我确实认为,做人比事业和爱情都更重要。不 管你在名利场和情场上多么春风得意,如果你做人失败了,你的人生就在总体上失败了。
最 重要的不是在世人心目中占据什么位置,和谁一起过日子,而是你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 人。
灵魂只能独行
我是与一个集体一起来到这个岛上的。我被编入了这个集体,是这个集体的一员。
在我住在岛上的全部日子里,我都不能脱离这个集体。可是,我知道,我的灵魂不和这个集 体在一起。我还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不可能和任何一个集体在一起。
灵魂永远只能独行。当一个集体按照一个口令齐步走的时候,灵魂不在场。
当若干人朝着一 个具体的目的地结伴而行时,灵魂也不在场。不过,在这些时候,那缺席的灵魂很可能
就在 不远的某处,你会在众声喧哗之时突然听见它的清晰的足音。
即使两人相爱,他们的灵魂也无法同行。
世间最动人的爱仅是一颗独行的灵魂与另一颗独行 的灵魂之间的最深切的呼唤和应答。
灵魂的行走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寻找上帝。灵魂之所以只能独行,是因为每一个人只有自己 寻找,才能找到他的上帝。
内在的眼睛
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内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见现象,内在的 眼睛看见意义。被外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大脑的贮存,被内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心灵的 财富。
许多时候,我们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于是,我们看见利益,却看不见真理,看见万物, 却看不见美,看见世界,却看不见上帝,我们的日子是满的,生命却是空的,头脑是满 的, 心却是空的。
外在的眼睛不使用,就会退化,常练习,就能敏锐。内在的眼睛也是如此。对于我来说,写 作便是一种训练内在视力的方法,它促使我经常睁着内在的眼睛,去发现和捕捉生活中那些 显示了意义的场景和瞬间。
只要我保持着写作状态,这样的场景和瞬间就会源源不断。相反 ,一旦被日常生活之流裹挟,长久中断了写作,我便会觉得生活成了一堆无意义的碎片。事 实上它的确成了碎片,因为我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我的灵魂是昏睡着的,而惟有灵魂的 君临才能把一个人的生活形成为整体。
所以,我之需要写作,是因为惟有保持着写作状态, 我才真正在生活。
灵魂之杯
灵魂是一只杯子。如果你用它来盛天上的净水,你就是一个圣徒。如果你用它来盛 大地的佳酿,你就是一个诗人。
如果你两者都不肯舍弃,一心要用它们在你的杯子里调制出 一种更完美的琼液,你就是一个哲学家。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灵魂之杯,它的容量很可能是确定的。在不同的人之间,容量会有差异 ,有时差异还非常大。
容量极大者必定极为稀少,那便是大圣徒、大诗人、大哲学家,
上帝 创造他们仿佛是为了展示灵魂所可能达到的伟大。
不过,我们无须去探究自己的灵魂之杯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在一切情形下,它都不会超载, 因为每个人所分配到的容量恰好是他必须付出毕生努力才能够装满的。
事实上,大多数杯子 只装了很少的水或酒,还有许多杯子直到最后仍是空着的。
精神之树的果实
我感到我正在收获我的精神的果实,这使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沉静的欢愉。
有人问我:你的所思所获是否南极给你的?
我承认,住在这个孤岛上,远离亲人和日常事务,客观上使我得到了一个独自静思的机会。
可是,这样的机会完全可能从别处得到,我不能说它与南极有必然的联系。至于思考的
收获 ,我只能说它们是长在我的完整的精神之树上的果实,我的全部精神历程都给它们提供了养 料。如果我硬把它们说成是在南极结出的珍稀之果,这在读者面前是一种夸大,在我自己眼 里是一种缩小。
假如我孤身一人漂流到了孤岛上,或者去南极中心地带从事真正的探险,也许我会有很不同 的感受。但是,即使在那种情形下,我仍然不会成为一个鲁滨逊或一个阿蒙森。在任何时候 ,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密切。
精神上的顿悟是存在的,不过 ,它的种子必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 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改变了世界哲学的 方向。
说到底,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南极能够造就伟大的探险家,可是永远造就不了 哲学家,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本身不伟大,那么,无论南极还是别的任何地方便都不能使他伟 大。
灵魂的亲缘关系
我偶然地发现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把它翻开来,一种他乡遇故人的快乐立刻弥漫 在我的心间。
泰戈尔曾是我的精神密友之一,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拜访他了,没想到今天在这 个孤岛的一间小屋里和他不期而遇。
读书的心情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有一些书,最适合于在羁旅中、在无所事事中、在远离亲人 的孤寂中翻开。
这时候,你会觉得,虽然有形世界的亲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
以和 无形世界的亲人相逢了。在灵魂与灵魂之间必定也有一种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超越于种 族和文化的差异,超越于生死,当你和同类灵魂相遇时,你的精神本能会立刻把它认出。
灵魂只能独行,但不是在一片空无中行进。毋宁说,你仿佛是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这森林 像原始森林一样没有现成的路,你必须自己寻找和开辟出一条路来。可是,你走着走着,便 会在这里那里发现一个脚印,一块用过的木柴,刻在树上的一个记号。
于是你知道了,曾经 有一些相似的灵魂在这森林里行走,你的灵魂的独行并不孤独。
。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