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简洁的语言概括“母亲播种过什么”。
几天前,母亲匆匆地就去世了。走得那么急,使我毫无思想准备。预感竟是真的有过的。似乎父亲和母亲逝前,总是会传达给我一些心灵的讯息。10月中旬,我和毕淑敏见过一面。她告诉我她在师大进修心理学,我便向她请教,我说今年以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睡着还是醒着,我眼前常有这样一幅画面移动--在冬季,在北方小村外的雪路上,一只羊拉着一架爬犁,信步又从容地向村里走着。 爬犁载的是一桶井水,不时微少地荡出,在桶外和爬犁上结了一层晶莹的冰。爬犁后同样信步又从容地跟随着一位少女,扎红头巾,脸蛋儿亦冻得彤红,袖着双手。而漫天飘着清冽的小雪花儿……并且,我向毕淑敏强调,此电影似的画面,绝非我从任何一本书中读到过...全部
几天前,母亲匆匆地就去世了。走得那么急,使我毫无思想准备。预感竟是真的有过的。似乎父亲和母亲逝前,总是会传达给我一些心灵的讯息。10月中旬,我和毕淑敏见过一面。她告诉我她在师大进修心理学,我便向她请教,我说今年以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睡着还是醒着,我眼前常有这样一幅画面移动--在冬季,在北方小村外的雪路上,一只羊拉着一架爬犁,信步又从容地向村里走着。
爬犁载的是一桶井水,不时微少地荡出,在桶外和爬犁上结了一层晶莹的冰。爬犁后同样信步又从容地跟随着一位少女,扎红头巾,脸蛋儿亦冻得彤红,袖着双手。而漫天飘着清冽的小雪花儿……并且,我向毕淑敏强调,此电影似的画面,绝非我从任何一本书中读到过的情节,也绝非我头脑中产生的构思片断。
事实上一年多以来,尽管它一次比一次清晰地向我浮现,但我却从未打算将它用文字写出来……毕淑敏沉吟片刻,答出一句话令我暗讶不已。她说:“你不妨问问你母亲。”我母亲属羊。母亲的母亲也属羊。这都是毕淑敏所不知道的。
而母亲于昏迷中入院的第二天,哈尔滨降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我的思想是相当唯物的。但受情感的左右,难免也会变得有点儿唯心起来--莫非母亲的母亲,注定了要在这一年的冬季,将她的女儿领走?我没见过外祖母。
但知外祖母去世时,母亲尚是少女……既都是平民家的小儿女,所分配的工作也就注定了不能与愿望相符。或做街头小食杂店的售货员,或做挖管道沟的临时工,或在生产环境破败的什么小厂里学徒某一年夏天,是知青的我回哈尔滨探家,曾去酱油厂看过我四弟的劳动情形。
斯时他们几名小工友,刚刚挥板锨出几吨酱渣,一个个只着短裤,通体大汗淋漓,坐在车间的窗台上,任穿堂凉风阵阵扑吹,唱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拉兹之歌》--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命运啊,我的星辰,你把我引向何方引向何方……他们心中的苦闷种种,是不愿对自己的家庭成员吐诉的。
但是这些城市中的小儿女,又是多么需要一个耐心倾听他们吐诉的人啊!那倾听者,不仅应有耐心,还应有充满胸怀的爱心,还应在他们渴望安慰和体恤之时,善于安慰,善于劝解,并且,由衷地予以体恤……于是,他们后来都非常信赖也不无庆幸地选择了母亲。
于是,母亲也就以她母性的本能,义不容辞地将他们庇护在自己身边。像一只母鸡展开翅膀,不管自家的小鸡抑或别人家的小鸡,只要投奔过来,便一概地遮拢翅下。那些城市中的小儿女啊,当年他们并没有什么可回报母亲的。
只不过在年节或母亲生病时,拎上一包寻常点心、两瓶廉价的罐头聚于贫寒的我家看望母亲。再就是,改叫“大娘”为叫“妈”了。有时混着叫。刚叫过“大娘”,紧接着又叫“妈”。与点心和罐头相比,一声“妈”,倒显得格外的凝重了。
既被叫“妈”,母亲自然便于母性的本能而外,心生出一份油然的责任感。母亲关心他们的许多方面--在单位和领导和工友的关系,在家中是否与亲人温馨相处;怎样珍惜友情,如何处理爱情;须格守什么样的做人原则,交友应防哪些失误;不借政治运动之机伤害他人报复他人,不可歧视那些被政治打入另册的人等等。
母亲以她一名普通家庭妇女善良宽厚的本色,经常像叮咛自己的亲儿女一样,叮咛她的干儿女们不学坏人做坏事,要学好人做好事。此世间亲情,竟延续了30年之久。我曾很不以为然过,但母亲对我的不以为然也同样不以为然。
她不与我争辩,以一种心理非常满足的,默默的矜持,表明她所一贯主张的做人态度。直至她去世前三四天,还希望能为她的一个干女儿和一个干儿子促成一次大媒。而他们,一个帮着四弟将母亲送入医院,一个一小时后便闻讯匆匆赶到医院,三十几个小时不曾回家,不曾离开过医院!母亲逝世后,她的干儿女们都纷纷来到了弟弟家。
我说--不必在家中设灵位了吧!他们说--要设。我说--不必非守灵48小时吧!他们说--要守。这些30年前的城市平民家庭的小儿女啊,30年前是小徒工们,如今仍是工人们。只不过,有的“下岗”了。只不过,都做了父母了。
他们都是些沉默寡言的人。我离开哈市时,仍分不清他们中几个人的名字。他们不与我多说什么。甚至根本就不主动与我说话。他们完完全全是冲他们与母亲之间那一种30年之久的亲情,而为母亲守灵,为母亲烧纸,为母亲送葬的。
30年间,我下乡七年,上大学三年,居京20年,我曾给予母亲的愉快时日,可能比他们给予的还少吧?回到北京,我常默想--从今后,我定当以胞弟胞妹看待他们和她们啊!至于我自己的几名中学挚友与母亲之间的亲情,比30年更长久,从我初一时就开始了。
那是世间另一种亲情,心感受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每独坐呆想,似乎有了一种答案--那时时浮现过我眼前的画面中那一桶清澈的井水、是否便意味着是人世间的一种温馨亲情呢?母亲的母亲,给予在母亲心里了。
而母亲只不过从内心里荡出了一些,便获得了多么长久又多么足以感到欣慰的回报啊!这么想又很唯心,但请不要责怪一个儿子的痴思吧!愿此亲情在我们中国老百姓间代代相传。没了它,意味着是我们普通人的人生多么大的损失啊!母亲我爱您。
母亲安息吧……1998年11月7日于北。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