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改变怯懦胆小的性格弱点
自我和他人
周国平
托尔斯泰在谈到独处和交往的区别时说:"你要使自己的理性适合整体,适合一 切的源,而不是适合部分,不是适合人群。"说得好。
对于一个人来说,独处和交往均属必需。 但是,独处更本质,因为在独处时,人是直接面对 世界的整体,面对万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时,人却只是面对部分,面对过程的片断。人 群聚集之处,只有凡人琐事,过眼烟云,没有上帝和永恒。
也许可以说,独处是时间性的,交往是空间性的。
乘飞机,突发奇想:如果在临死前,譬如说这架飞机失事了,我从空中摔落,而这时我看到 了极美的景色,获得了极不寻常的体验,这经历和体验有没有意义呢?由于我不可能把它们 告...全部
自我和他人
周国平
托尔斯泰在谈到独处和交往的区别时说:"你要使自己的理性适合整体,适合一 切的源,而不是适合部分,不是适合人群。"说得好。
对于一个人来说,独处和交往均属必需。
但是,独处更本质,因为在独处时,人是直接面对 世界的整体,面对万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时,人却只是面对部分,面对过程的片断。人 群聚集之处,只有凡人琐事,过眼烟云,没有上帝和永恒。
也许可以说,独处是时间性的,交往是空间性的。
乘飞机,突发奇想:如果在临死前,譬如说这架飞机失事了,我从空中摔落,而这时我看到 了极美的景色,获得了极不寻常的体验,这经历和体验有没有意义呢?由于我不可能把它们 告诉别人,它们对于别人当然没有意义。
对于我自己呢?人们一定会说:既然你顷刻间就死 了,这种经历和体验亦随你而毁灭,在世上不留任何痕迹,它们对你也没有意义。可是,同 样的逻辑难道不是适用于我一生中任何时候的经历和体验吗?不对,你过去的经历和体验或 曾诉诸文字,或曾传达给他人,因而已经实现了社会的功能。
那么,意义的尺度归根结底是 社会的吗?
看破红尘易,忍受孤独难。在长期远离人寰的寂静中,一个人不可能做任何事,包括读书、 写作、思考。甚至包括禅定,因为连禅定也是一种人类活动,惟有在人类的氛围中才能进行 。
难怪住在冷清古寺里的老僧要自叹:"怎生教老僧禅定?"
独特,然后才有沟通。毫无特色的平庸之辈厮混在一起,只有委琐,岂可与语沟通。每人都 展现出自己独特的美,开放出自己的奇花异卉,每人也都欣赏其他一切人的美,人人都是美 的创造者和欣赏者,这样的世界才是赏心悦目的人类家园。
怎样算是替他人着想,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理解。在一种人看来,这意味着尊重他人的个别性 ,不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人,不随意搅扰别人,不使他人为难。在另一种人看来,这意味着 乐于助人,频频向人表示关心,一种异乎寻常的热心肠。
两者的差异源于个性和观念的不同 ,他们要求于他人的东西也同样是不同的。
人与人之间应当保持一定距离,这是每个人的自我的必要的生存空间。缺乏自我的人不懂得 这个道理。你因为遭受某种痛苦而独自躲了起来,这时候,往往是这时候,你的门敲响了, 那班同情者络绎不绝地到来,把你连同你的痛苦淹没在同情的吵闹声中了。
自爱者才能爱人,富裕者才能馈赠。给人以生命欢乐的人,必是自己充满着生命欢乐的人。 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既不会是一个可爱的人,也不可能真正爱别人。他带着对自己的怨恨到 别人那里去,就算他是去行善的吧,他的怨恨仍会在他的每一件善行里显露出来,加人以损 伤。
受惠于一个自怨自艾的人,还有比这更不舒服的事吗?
孤独与创造,孰为因果?也许是互为因果。一个疏于交往的人会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一个人专注于创造也会导致人际关系的疏远。
在体察别人的心境方面,我们往往都很粗心。
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事,都不由自主地被琐碎 的日常生活推着走,谁有工夫来注意你的心境,注意到了又能替你做什么呢?当心灵的重负 使你的精神濒于崩溃,只要减一分便能得救时,也未必有人动这一举手之劳,因为具备这个 能力的人多半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压根儿想不到那一件他轻易能做到的小事竟会决 定你的生死。
心境不能沟通,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境遇之一,所以每个人在某个时刻都会觉得自己是被弃 的孤儿。
人与人之间有同情,有仁义,有爱。所以,世上有克己助人的慈悲和舍己救人的豪侠。但是 ,每一个人终究是一个生物学上和心理学上的个体,最切己的痛痒惟有自己能最真切地感知 。
在这个意义上,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最关心的还是他自己,世上最关心他的也还是他自 己。要别人比他自己更关心他,要别人比关心每人自己更关心他,都是违背作为个体的生物 学和心理学本质的。结论是:每个人都应该自立。
自我二重奏
一 有与无
日子川流不息。我起床,写作,吃饭,散步,睡觉。在日常的起居中,我不怀疑有一个我存 在着。这个我有名有姓,有过去的生活经历,现在的生活圈子。我忆起一些往事,知道那是 我的往事。
我怀着一些期待,相信那是我的期待。尽管我对我的出生毫无印象,对我的死亡 无法预知,但我明白这个我在时间上有始有终,轮廓是清楚的。
然而,有时候,日常生活的外壳仿佛突然破裂了,熟悉的环境变得陌生,我的存在失去了参 照系,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处,我是谁,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我。
庄周梦蝶,醒来自问:"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一问成为千古迷惑。 问题在于,你如何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做梦?你又如何知道你的一生不是一个漫长而短促的梦? 也许,流逝着的世间万物,一切世代,一切个人,都只是造物主的梦中景象?
我的存在不是一个自明的事实,而是需要加以证明的,于是有笛卡儿的命题:"我思故我在 。
"
但我听见佛教导说:诸法无我,一切众生都只是随缘而起的幻像。
正当我为我存在与否苦思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听筒里叫着我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应道:
"是我。"
二 轻与重
我活在世上,爱着,感受着,思考着。
我心中有一个世界,那里珍藏着许多往事,有欢乐的 ,也有悲伤的。它们虽已逝去,却将永远活在我心中,与我终身相伴。
一个声音对我说:在无限宇宙的永恒岁月中,你不过是一个顷刻便化为乌有的微粒,这个微 粒的悲欢甚至连一丝微风、一缕轻烟都算不上,刹那间就会无影无踪。
你如此珍惜的那个小 小的心灵世界,究竟有何价值?
我用法国作家辛涅科尔的话回答:"是的,对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我自己,我 就是一切。"
我何尝不知道,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我只是一个极其偶然的存在,我存在与否完全无足轻 重。
面对无穷,我确实等于零。然而,我可以用同样的道理回敬这个傲慢的宇宙:倘若我不 存在,你对我来说岂不也等于零?倘若没有人类及其众多自我的存在,宇宙的永恒存在究竟 有何意义?而每一个自我一旦存在,便不能不从自身出发估量一切,正是这估量的总和使本 无意义的宇宙获得了意义。
我何尝不知道,在人类的悲欢离合中,我的故事极其普通。然而,我不能不对自己的故事倾 注更多的悲欢。对于我来说,我的爱情波折要比罗密欧更加惊心动魄,我的苦难要比俄狄浦 斯更加催人泪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是罗密欧,不是俄狄浦斯,而是我自己。
事实上, 如果人人看轻一己的悲欢,世上就不会有罗密欧和俄狄浦斯了。
我终归是我自己。当我自以为跳出了我自己时,仍然是这个我在跳。我无法不成为我的一切 行为的主体,我对世界的一切关系的中心。
当然,同时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自我,我不会狂妄到要充当世界和他人的中心。
三 灵与肉
我站在镜子前,盯视着我的面孔和身体,不禁惶惑起来。我不知道究竟盯视者是我,还是被 盯视者是我。
灵魂和肉体如此不同,一旦相遇,彼此都觉陌生。我的耳边响起帕斯卡尔的话 语: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结合在一起。
人有一个肉体似乎是一件尴尬事。那个丧子的母亲终于停止哭泣,端起饭碗,因为她饿了。
那个含情脉脉的姑娘不得不离开情人一小会儿,她需要上厕所。那个哲学家刚才还在谈论面 对苦难的神明般的宁静,现在却因为牙痛而呻吟不止。当我们的灵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 狱体味悲剧时,肉体往往不合时宜地把它拉回到尘世。
马雅可夫斯基在列车里构思一首长诗,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姑娘。那姑娘惊慌了。马 雅可夫斯基赶紧声明:"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为了避嫌,他必须否认肉体的存 在。
我们一生中不得不花费许多精力来伺候肉体:喂它,洗它,替它穿衣,给它铺床。
博尔赫斯 屈辱地写道:"我是他的老护士,他逼我为他洗脚。"还有更屈辱的事:肉体会背叛灵魂。 一个心灵美好的女人可能其貌不扬,一个灵魂高贵的男人可能终身残疾。荷马是瞎子,贝多 芬是聋子,拜伦是跛子。
而对一切人相同的是,不管我们如何精心调理,肉体仍不可避免地 要走向衰老和死亡,拖着不屈的灵魂同归于尽。
那么,不要肉体如何呢?不,那更可怕,我们将不再能看风景,听音乐,呼吸新鲜空气,读 书,散步,运动,宴饮,尤其是--世上不再有男人和女人,不再有爱情这件无比美妙的事 儿。
原来,灵魂的种种愉悦根本就离不开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不过是幽灵,不复有任何生 命的激情和欢乐,比死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要修改帕斯卡尔的话:肉体是奇妙的,灵魂更奇妙,最奇妙的是肉体居然能和灵魂 结合在一起。
四 动与静
喧哗的白昼过去了,世界重归于宁静。我坐在灯下,感到一种独处的满足。
我承认,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动,我喜欢旅行、冒险、恋爱、奋斗、成功、失败。日子过得 平平淡淡,我会无聊,过得冷冷清清,我会寂寞。
但是,我更需要宁静的独处,更喜欢过一 种沉思的生活。总是活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没有时间和自己待一会儿,我就会非常不安, 好像丢了魂一样。
我身上必定有两个自我。一个好动,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想经历。
另一个喜静,对一切加 以审视和消化。这另一个自我,如同罗曼·罗兰所说,是"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 "。仿佛是它把我派遣到人世间活动,鼓励我拼命感受生命的一切欢乐和苦难,同时又始终 关切地把我置于它的视野之内,随时准备把我召回它的身边。
即使我在世上遭受最悲惨的灾 难和失败,只要我识得返回它的途径,我就不会全军覆没。它是我的守护神,为我守护着一 个任何风雨都侵袭不到也损坏不了的家园,使我在最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也不致无家可 归。
耶稣说:"-个人赚得了整个世界,却丧失了自我,又有何益?"他在向其门徒透露自己的 基督身份后说这话,可谓意味深长。
真正的救世主就在我们每个人身上,便是那个清明宁静 的自我。这个自我即是我们身上的神性,只要我们能守住它,就差不多可以说上帝和我们同 在了。守不住它,一味沉沦于世界,我们便会浑浑噩噩,随波飘荡,世界也将沸沸扬扬,永 无得救的希望。
五 真与伪
我走在街上,一路朝熟人点头微笑;我举起酒杯,听着应酬话,用笑容答谢;我坐在-群妙 语连珠的朋友中,自己也说着俏皮话,赞赏或得意地大笑……
在所有这些时候,我心中会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不是我!"于是,笑容冻结了。
莫非笑 是社会性的,真实的我永远悲苦,从来不笑?
多数时候,我是独处的,我曾庆幸自己借此避免了许多虚伪。可是,当我关起门来写作时, 我怎能担保已经把公众的趣味和我的虚荣心也关在了门外,因而这个正在写作的人必定是真 实的我呢?
"成为你自己!"--这句话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样知易行难。
我甚至无法判断,我究竟是 否已经成为了我自己。角色在何处结束,真实的我在何处开始,这界限是模糊的。有些角色 仅是服饰,有些角色却已经和我们的躯体生长在一起,如果把它们一层层剥去,其结果比剥 葱头好不了多少。
演员尚有卸妆的时候,我们却生生死死都离不开社会的舞台。在他人目光的注视下,甚至隐 居和自杀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种角色。也许,只有当我们扮演某个角色露出破绽时,我们才得 以一窥自己的真实面目。
卢梭说:"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后把模子打碎了。"这话听起来自负,其实适用于每一个人 。可惜的是,多数人忍受不了这个失去了模子的自己,于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 一遍,结果彼此变得如此相似。
我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也不应该脱离社会而生活。然而,有必要节省社会的交往。我不妨和 他人交谈,但要更多地直接向上帝和自己说话。我无法一劳永逸地成为真实的自己,但是, 倘若我的生活中充满着仅仅属于我的不可言说的特殊事物,我也就在过一种非常真实的生活 了。
六 逃避与寻找
我是喜欢独处的,不觉得寂寞。我有许多事可做:读书,写作,回忆,遐想,沉思,等等。 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我相当投入,乐在其中,内心很充实。
但是,独处并不意味着和自己在一起。
在我潜心读书或写作时,我很可能是和想像中的作者 或读者在一起。
直接面对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所以人们往往要设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 一是事务,二是消遣。我们忙于职业上和生活上的种种事务,一旦闲下来,又用聊天、娱乐 和其他种种消遣打发时光。
对于文人来说,读书和写作也不外是一种事务或一种消遣,比起 斗鸡走狗之辈,诚然有雅俗之别,但逃避自我的实质则为一。
然而,有这样一种时候,我翻开书,又合上,拿起笔,又放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找 不到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种空虚怅惘之感。
这是无聊袭来的时候。
当一个人无所事事而直接面对自己时,便会感到无聊。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仍会找些事做, 尽快逃脱这种境遇。但是,也有无可逃脱的时候,我就是百事无心,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做 任何事。
自我似乎喜欢捉迷藏,如同蒙田所说:"我找我的时候找不着;我找着我由于偶然的邂逅比 由于有意的搜寻多。"无聊正是与自我邂逅的一个契机。这个自我,摆脱了一切社会的身份 和关系,来自虚无,归于虚无。
难怪我们和它相遇时,不能直面相视太久,便要匆匆逃离。 可是,让我多坚持一会儿吧,我相信这个可怕的自我一定会教给我许多人生的真理。
自古以来,哲人们一直叮咛我们:"认识你自己!"卡莱尔却主张代之以一个"最新的教义 ":"认识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因为一个人永远不可能认识自己,而通过工作则可以使 自己成为完人。
我承认认识自己也许是徒劳之举,但同时我也相信,一个人倘若从来不想认 识自己,从来不肯从事一切无望的精神追求,那么,工作决不会使他成为完人,而只会使他 成为庸人。
七 爱与孤独
凡人群聚集之处,必有孤独。
我怀着我的孤独,离开人群,来到郊外。我的孤独带着如此浓 烈的爱意,爱着田野里的花朵、小草、树木和河流。
原来,孤独也是一种爱。
爱和孤独是人生最美丽的两支曲子,两者缺一不可。无爱的心灵不会孤独,未曾体味过孤独 的人也不可能懂得爱。
由于怀着爱的希望,孤独才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甜蜜的。当我独自在田野里徘徊时, 那些 花朵、小草、树木、河流之所以能给我以慰藉,正是因为我隐约预感到,我可能会和另一颗 同样爱它们的灵魂相遇。
不止-位先贤指出,-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 会感到快乐。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决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 担的痛苦则是最可怕的痛苦。
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远 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交往为人性所必需,它的分寸却不好掌握。帕斯卡尔说:"我们由于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 情,但我们也由于交往而败坏着精神和感情。
"我相信,前-种交往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灵沟 通,它是马丁·布伯所说的那种"我与你"的相遇,既充满爱,又尊重孤独;相反,后一种 交往则是熙熙攘攘的利害交易,它如同尼采所形容的"市场",既亵渎了爱,又羞辱了孤独 。
相遇是人生莫大的幸运,在此时刻。两颗灵魂仿佛同时认出了对方,惊喜地喊出:"是你 !"人一生中只要有过这个时刻,爱和孤独便都有了着落。
19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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